宋和娴起身抓起手包，夹出几张钞ๆ票丢在桌上：“有什么，都说了罢。”赵妈眼望着那钱，轻轻道：“大小姐，我都六十多了，还要养老攒棺材的呀。”宋和娴冷笑一声，又抽出两张大票扔过去。赵妈迟疑ທ了一下，方道：“我告诉大小姐这些，并不是为别的，只是怕他们串ธ通起来，单教大小姐和大少爷吃亏。”宋和娴ຒ“哦”了声，眉尖轻轻一挑；赵妈凑近她耳边，压低声音切切道：“老爷去世的那晚上，我去找大少爷……”
不过这晚上他倒没再逗惹他，话也不多说，只是陪着他沿了甲板静静得走。天色已彻底地黑沉下来，也没有月亮，夜色仿佛一块墨蓝幕布罩在苍茫江面上，脚下滚滚江涛๙也染作深灰色，乍望去凝滞了似的，几乎ๆ与远处的延绵山峦连成一体。然而那迎面扑来的风却还是流丽轻快的，挟着股凉湛湛的氤氲水雾，将人的心情也润得格外鲜ຒ活温软。
大概是“床头吵架床尾和”，次日清起宋致白便不再提这茬，早饭后照例开车将程慕言送回了学校。倒是程慕言心里有些惴惴的，反复思量着宋致白的言行神色，最后断定他没真往心里去，也就撂开不想，给几个ฐ同学拉到操场打篮球了。说来奇怪，即便都饿得有气无力，却还是闲不下来，大概年轻人的热力总是任什么也压抑不住，而且因为ฦ供给困难，学校已๐经处于半停课的状态，无非也只剩这点消遣。不过到底是有心无力，往往才跑上两步就心慌气短，只能又换人上来。程慕言才被换上场不久，就听见边儿有人吆喝：“程慕言，有人找你！”
这一霎似惊天骇浪汹汹四起，所有关于宋致白的记忆都向他席卷过来——他斜倚在车旁，微笑着望着自己走过来；他举伞站在漆黑的夜雨里，昏黄灯光将他的人塑成一道清削的影；他就贴近在自己跟前，近在咫尺，呼吸相闻，身旁的歌声低低流淌，翻覆吟叹着“相见不恨晚”。
直至这一晚，他趁着酒兴，带了一个ฐ熟识的交际花回到新公馆。事毕后那女人自去浴室收拾，宋致白点上一只烟，便从夹子里掏出几张钞票，放进她搁在床头的手袋里——宋公子做起生意来心黑手辣，在欢场上却是难得的温存体贴人。那女人出来浴室，一眼瞥见了，不免生出点真心的感动，因坐到เ床边，从他指间夹过了那支烟吸了口，红指甲â点在他的胸口上，轻声道：“遇见你也快两年了，其实你有时……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。”宋致白闭着眼笑了笑：“我怎么不一样？”她没回答，抬眼看着他半晌，忽然微微一笑，又道：“你刚ธ才叫了声‘慕莲’还是什么的……这是又新า看上的？”宋致白蓦然睁开眼，似是诧异又似是怀疑地看了她一霎，重又闭上了。停了一会儿，便道：“晚了，你得走了。”
不觉已๐是春暮。昨日夜晚才下过一场透雨，今早却又是艳阳，此刻๑坐在窗前向院中望去，杂花乱目，满树婆娑，颜色秾丽而耀眼。这会是我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夏季，想必是潮湿闷热的；就像这异乡的一切，如此浓烈炽烈，简直到เ了绝望的地步。我开始想念故园的初夏，雨后晴空如洗，阳光正好，庭前的木香才开了半树——可还记得？那ว便是我初次见到你。
宋和娴ຒ脱口叫了声：“致白！”临到เ舌尖的话却说不出来，只能下死力咬住。那ว窄小的一片纸拈在他指间，像把薄而锋利的刀，冷静地等她达成这交易。宋和娴ຒ知道只要接过它，她和他之间，和宋家之ใ间的亲缘就都切断了——这是她最后仅剩ທ的一点情份，她得选择要不要用它来换钱。
她忽然冷瑟瑟地笑了，一伸手扯过那张支票。宋致白低头收拾着东西，一壁淡淡道：“我要出去几天，到时就不送你了。”言下之ใ意，是要她在自己回来之前就走。宋和娴ຒ双眼看着他，忽然走过去抱住他肩膀，冰凉的嘴唇在他额角上微一点触，低声说了句：“保重。”便决然推开他，掉转身仰头走了。
第二日她就订好了回美国的船票。宋致白给她的支票是国内银行的，只能先转到渣打去。她担心离国多年，人事不熟ງ受欺骗，宋致白又未必肯理，思来想去，便给戴铭诚打了电话。后者迟疑了下，倒是爽快答应了，转过天便陪她去银行找人转汇。实则她此次奔丧，戴铭诚来宋家慰问时也见过面了，但单独相对未免仍别有分感慨。办完事从银行里出来，戴铭诚微微退后她半步，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，宋和娴忽然低声问道；“你有事么？如果不急，陪我坐会儿好么เ？”戴铭诚看她一眼，点了点头。
两ä人便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馆。里头人不多，三三两两的顾客皆是悠闲姿态，戴铭诚因为出来前才去部里参加会议，身上一丝不苟地穿着军装，看来很是显眼。宋和娴ຒ望了他片刻，忽然凄清一笑，低叹道：“时间过得多快——铭诚，你长成熟ງ了，可我老了。”
他没说话，只是默默看着她。阳光透窗而过，清水似的洗涤过她的脸，连眼角隐约的细纹也纤维毕现。三十多岁的女人总有种回光返照的鲜艳，就像开到极处的牡丹ล，是教人心惊又心疼的最后的美。他垂下眼睛，却听得她又低声说道：“在国外，我时常想起那几年，想起你……想到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任性，我们——我们又会是什么样的。”